冷氣機的音色
東加豆 | 2025.05.13
冷氣機又滴水了。
我盯著天花板那一圈圈霉印,每次水珠落下的剎那,恍惚間都能瞧見(阿瑤)的輪廓。這台二手冷氣是她在(深水埗鴨寮街)淘來的,如今,連壓縮機發出的嗡嗡聲,都跟她咳嗽的聲音一模一樣,而且越來越嚴重。
“阿哲,換部新冷氣啦!”樓下茶餐廳老闆第五次勸我咯。他總把凍檸茶(戳)得篤篤響,就好像靠這個動作,就能直接瞧見我隱藏在這幾塊皺布的潦倒。三個月前,我遞辭職信的時候,主任也這樣(戳)著會議桌,說四十八歲男人不該被喪妻擊垮的。這會兒,我察覺自己越來越反感被人(戳)的感覺。
他們根本不懂。每晚八點四十七分,浴室鏡面上就會準時出現水霧字跡,是阿瑤曾經抄在冰箱磁鐵上的詩句:“誰又知道…心中你的比重…”我試過用漂白水狠狠擦洗那字跡,擦不甩,還在瓷磚縫裡發現她半片指甲。
那天,救護車來得太遲,她指縫間還沾著做晚餐的蔥花。
今早,我走到樓下打開信箱的時候,二十樓F室那個女人突然拉住我袖口。她指甲是詭異的珍珠白,花碌碌的圖書,充滿了甲醛。
“方生,你部冷氣漏夜播歌啊!”(二十樓F)那個女人說道。
她的頭歪下歪下,不時頸椎發出咯啦聲。我承認自己是個冷漠的人,我不知道這女人叫什麼,也不想去知道,叫(二十樓F)不是更乾脆直接嗎?聽說她是一個離婚的女人,第一次婚姻悲慘收場,一身賭債的前夫逃之夭夭,卻又死不去…第二次婚姻贏盡屋苑街坊的掌聲,看來,她比阿瑤幸運。
女聲版那首歌又來了…《逝去的音色》,每次播到“誰又知道…心中你的比重…”這時,唱盤就跳針。
我往後退,不小心就撞到了生鏽的信箱,喉頭嗅到一點點腥銹味。那張黑膠早就隨阿瑤火化了,殯儀館小哥明明看著我將唱片擺在她交疊的掌心裡。
電梯故障已經第九天,我在逃生通道撞見二十樓F女人。她提著紅白藍尼龍袋哼歌,那走音的程度,就像阿瑤做化療時的呻吟聲。“誰又知道…心中你的比重…”如果不是熟悉的歌詞,我根本不會知道她在唱什麼…《逝去的音色》。
就在這時,尼龍袋(嘶啦)一下突然爆裂,滾出十幾個藥盒,藥粒在階梯上彈下彈下,好像會跳如蟑螂卵…
我蹲下來,幫她拾起那些藥粒。她的指甲泛著珍珠白,在昏暗的樓梯間像極了一具標本。剎那間,我嗅到一陣陣的焦糊味,混著阿瑤最恨的薄荷煙味,是從她的手指間流出來的氣味。她說:“你也聽見了吧!”
“聽到什麼?”我假裝不知道,轉身就走了。
回到家,發現所有時鐘定格在八點四十七分,電話留言的紅光不停閃著,格外刺眼。我按下播放鍵那刻,屋內的冷氣恍惚在咆哮起來,混著阿瑤那撕心裂肺的唱腔:“誰又知道…心中你的比重…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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冷氣機滴水。是旋律還是噪音?
走來的那把女聲,是(二十樓F女人)還是(阿瑤)?
二十樓F那個女人沒追上來。我心情無法平復,因為冷氣機那陣咆哮聲,有時像旋律,但卻像阿瑤的聲音居多,像她在急診室發出哀求的呻吟。我走到浴室,鏡面乾乾淨淨,沒有半點水霧。但當我打開水龍頭,嘩啦啦的水聲中,那行字又浮現了:“誰又知道…心中你的比重…”
“阿瑤,到底妳在表達對我的愛?還是在懲罰我?”
“為什麼是懲罰?我在怕嗎?為什麼要怕?我們一直深愛著彼此,難道人死去就成了可怕的存在物?”
我猛地關掉水龍頭,無論怎樣安撫自己,心跳得依然厲害。難道這一切都是我的幻覺?我開始懷疑自己的精神狀態。或許,我真的需要去看心理醫生了。
我在客廳踱步,拿起電話,撥通了以前同事(王家藍)的號碼。(阿藍)是個心理諮詢師,也是少數清楚我和阿瑤故事的人。電話響了很久才接通,阿藍的聲音聽起來很疲憊。
“阿哲?凌晨一點,不早啊…有事嗎?”
“阿藍,我…我好像有點不對勁。”我吞吞吐吐地說。
“我總覺得阿瑤還在我身邊,而且…而且她好像在透過某種方式跟我說話。”
阿藍沉默了片刻,說:“你說的(某種方式)是指什麼?”
我把冷氣機、浴室鏡子、還有二十樓F女人的事,一股腦兒地告訴了阿藍。電話那頭,我聽到阿藍深呼吸的聲音。
“阿哲,你聽我講,十有八九啊…這些都只是你的幻覺。雖然不一定,但可能性很大。你失去了阿瑤,太讓人難過了,悲傷和沉浸都太深,才會產生這些幻覺。你找我都是好的,你現在最需要做的,是接受心理治療。”阿藍說。
“可是…可是那些字跡,還有那首歌…”我還想解釋,阿藍卻打斷了我。
“阿哲,阿瑤都走了,這一切都是事實。不如這樣吧!明天早上,我帶你去見一位心理醫生,好不?”阿藍語帶溫柔,說話很緩慢。
我猶豫了一下,最終還是答應了,而且有些歉意,畢竟打斷了他和周公的時間。掛斷電話,我走到窗邊,點燃了一根煙。窗外,霓虹燈閃著光,將我孤零零的身影映照出來。
就在這時,我看到二十樓F女人站在對面的露台上,眼睛直直地盯著我。黑暗裡,她的臉顯得更蒼白,珍珠白的指甲在夜空中閃著詭異的光芒。她緩緩地舉起手,對著我做了一個口型:“誰又知道…心中你的比重…”
我嚇得連退了幾步,手中的煙也“啪嗒”一聲掉落在地。這一刻,我有話要對阿藍說,這一切並不是我的幻覺,而是真真切切發生了的事。阿瑤並沒有離開我,她只是以另一種方式存在著。而二十樓F女人,我不清楚她知道什麼,或者知道多少,但可以確定,她是我和阿瑤之間的連繫繩。
我打定主意,要去找二十樓F女人談談…
我衝出家門,不顧一切地跑到二十樓。我站在她的門前,卻猶豫了很久,到頭來,還是沒有敲下去。
我轉身離開,下樓時,聽見二十樓F的門內傳來幽幽的歌聲:“誰又知道…心中你的比重…”
我停住了腳步,我清楚得很,阿瑤從未真正離開過,她存在我的記憶,也存在於這間老舊屋子裡。我心裡七上八下,我到底想擺脫她?還是把這份思念共存?

完!